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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长安忆》
有人说,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长安城。
可她的那座长安城,早已断壁残垣,几载风霜几栽雪。
【壹】
她古稀之年,突然很想喝一杯百花酿。
重金寻人远赴南方,寻回的百花酿却怎么也不是那个味道。
受托人说,他找回的百花酿出自渝州第一酿酒师之手,再正宗不过。
罢了,可能是她年数已大,五感皆褪。
她恍惚了很久,终于明白,她想怀念的不是那个味道,而是那个人。
那个人,叫做王源。
【贰】
王源捡到她时正是那年大寒。
十万叛军势如破竹,皇帝弃城而逃,长安陷落,战火硝烟,生灵涂炭。
城外绵延千里的雪原上遍地形态各异的尸体,蓝的几乎透明的天底下是一片死寂,绛红的血落在她半睁开的眼里,顷刻便蓄满了眼眶,不堪重负地落下。
那一瞬间的清明中,他出现在耳边她的面前,白衣貂氅,握着枚暖石,淡淡地将她望着。
他俯下身来,她闻到一丝丝淡淡的酒香。
他伸出冰冷的手指在她额角摸索片刻,问:“还活着?”
她全身麻痹,动弹不得,唯有轻轻眨眼。
他挑了挑眉,大大的手掌贴在她后背,将她抱起来,她耳边传来他好听的声音:“长安没了,你,便跟我走吧。”
雪漾的白光落在他的眉眼微垂的睫毛染着一层雪绒,清隽的五官像是江南温柔的水墨画,低首间含笑却是模糊了她的双眼。
很久之后想起这些,已是在渝州谷中,明明是七月,他却要靠皮貂取暖,外面淅沥淅沥的雨落在窗棂上,一片嘈杂声中,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其中。
她望向那半开的窗,皱了皱眉,加快蒲扇扇动速率,逐渐升起的白烟呛得她眼眶通红。
这几年,她习惯了渝州谷的阴晴不定,习惯了自己的名字,习惯了王源,却始终不能习惯这药味。
她将煮好的药倒在一旁的瓷碗里,小心捧着,推开门。
屋里生了炉火,他斜斜靠在长榻上,一手扶额,紧闭着眼睛,长发应势而下,落在他执书的手间。
她将药碗放在一边,在王源面前蹲下,小心翼翼地拔出绕在他指间的发。
她的动作很轻,但他仍然醒了。
“阿灿。”
他声音清澈,还带着沉沉的沙哑,就像那年在长安雪原,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那样。
她淡淡地应着,也不抬头,一一将他垂落的长发捋到身后,方拿了药,递到他唇边:“喝药了,王源。”
他身子向前倾,就着她递过来的手,一口饮尽,再抬头时,苍白的脸上有一层灰。
她的手微微一颤,药碗咕噜噜地滚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她连忙去捡,握在怀里,说:“我去灭了药炉。”然后便急匆匆地往外走。
身后一声淡淡的阿灿,便没了下文。
她其实不叫阿灿,那年长安大乱,她劫后余生,受到了太重的伤,很多从前的事她已不太记得,这其中包括她的名字和身世。
阿灿是他给她起的名字,他是王源,渝州人,做药材生意,每年往返长安一次,那年他带着一车药材到长安,入眼却是一座满目疮痍的空城,他在城外的乱葬岗上碰见了一丝气息善存的她,他救了她,她昏睡三个月后才醒来,那时身已在渝州谷中,记忆是一片空白。
她曾害怕地哭出来。
但他凉凉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,温声细语地安慰她:“从今以后,你就叫阿灿,我叫王源,这渝州谷,便是你的家。”
她来渝州的第二年,叛军被杀,皇帝返回长安的消息传来,她记得那天适逢月圆,王源旧病复发,她忙着配药熬药将药碗端到他面前时,他淡淡问了她一句:“长安终究是你的家,可要回去?”
她一愣,垂下眉眼,淡笑了声:“家人都没有了,哪来的家。”
他沉默了许久,突然咳嗽了一下,然后缓过神,盯着掌心的一抹嫣红道:“是啊,哪里还有什么家。”
她不语,拉过他的手,拽着袖口一点一点地拭去他掌心的血迹,却不小心将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的掌心。
原来从很多年前起,渝州谷就是她的家,而王源,就是她唯一的亲人。
【叁】
她很少问王源的事,他也从不向她说起,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和营生手段,别的一无所知。
她话少,王源更寡言,多年后她同人回忆起渝州谷中的日子,能够想到的也只有满无尽头的雨和窗前寂静成双的对影。
王源身体不好,常年吃药,每到月圆,那一头及踝的长发,就像一匹褪色的染布,慢慢染上霜色,不变的却是苍白清俊的容颜。
有时她就坐在一旁看着,捧着空药碗不知所措,这般境地,却怎么也好过她第一次看见他发病的时候。
那时她刚刚到渝州谷没多久,还是出去服药养伤阶段,某日醒来后却没见到王源送药来,便起身去寻找。推开他房间的门,便看见一头白发的他躺在地上,全身皮肤都苍白得散发着青黑的死气。她瞪大了眼睛,几步扑到他身上,颤抖的手碰上他一瞬间,开口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她不知道她心中那种疼的快要死去的心愫是什么,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对王源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熟悉和亲近是为什么。她想,或许是长安一劫,她失去了所有,是王源救下她,他是她唯一的依靠,若他死了………她忽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继续让她活下去的理由。
任凭她如何叫他摇他,他都没有一点动静,她以为他死了,就擦干哭了一天的眼泪,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挖坑,他就算死了,也不能没个安身之处。
可等她挖了半人高的坑回去后,却看见他坐在桌前,端着杯温好的百花酿正往嘴里送,虽说脸色依旧苍白,可发色却已变回了黑色。
他目光扫向她,眉头一皱:“怎么弄了一身泥?”
她愣了好一会,才晓得反应,扑上去抱住他,他始料未及,手中滚烫的酒撒了两人一身,却比不上她落在他颈骨间的眼泪烫。
百花酿的酒气在屋内散开,像是两人刚刚经过一场宿醉,窗外开始有断断续续的雨声,她语速缓慢,带着颤抖的哭腔:“我以为你死了。”
“叫你担心了。”他的手顺着她的后脑勺轻轻抚下,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。
他淡淡同她道,自己从小就有寒疾,需要日日服药,这段时间忙着替她调养身体,月圆那日忘记服药,才除了疏忽。
说来也好笑,他明明是个大夫,却医不了自己。
那之后,她开始向他学医术,从食药开始,到最后他每日敷的药都经由她一手配置熬煮。渝州人的药中大都带毒虫,她对虫天生排斥,即便是死了晒干的尸体,都叫她恐惧得发抖。
王源看了,眼中露出心疼,长袖拂开她的手,说:“我来。”
她却固执又伸出手,一把抓向毒虫,握进掌心,然后抬头冲王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
王源挑挑眉,将要药壶递给她,笑着问:“阿灿不怕?”
她摇摇头,没有说话,她其实并不是不怕了。
她只是想到,若有一天,她要是再叫不醒他,那种恐惧,大过这世间的一切。
【肆】
那一年,王源的有人从深山的苗寨来看他,他许是不愿她碰见,早早遣了她出去,她背着一楼灵芝草去卖,正是上元节,街上热闹的很,她跟着人流走走停停,不知怎么就来到了女娲庙。
香火味窜进鼻尖的那一刹那,她腹中突然一阵绞痛,眼前一阵黑,便晕死过去。
她做了一个梦,她梦见王源,他穿着紫黑长衫,总是散开的长发被他束在脑后,拎着一壶酒,扇着扇子,站在湖中的小榭中,同一个姑娘说话。
她知道那不是渝州,没有那么精致的楼阁亭宇。
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,只看见王源的脸上的笑那般爽朗痛快,是她从未看见过的。她印象中的王源,有万般愁绪藏在心中,连笑,都是带着浓浓的愁。
她心中顿生不快,想要看看那个能让她笑的如此开心的姑娘是谁,她沿着错综复杂的长廊行走,以为会迷路,却在一条分岔口,凭着意识选择了正确的那一条,像曾无数次走过这里,她顺利的走到水榭下,刚踏上去,脚底一空,又是天翻地覆的黑。
再睁眼时,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,慈眉善目的婆婆坐在床边,手里握着一串佛珠,见她醒来,递给他一碗水,打量了她一番,突然问,“你眉间的红点是怎么来的?”
她下意识摸了摸:“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吧。”
“应是?”老妪话里带了疑问。
她不愿同陌生人道出她的过往,便沉默下来,也幸好老妪并未再问下去。
老妪是女娲庙的庙祝,她在庙前晕倒,刚好被出来赐福的老妪碰见,便将她带到后院修养。
她走的时候,老妪忽然叫住她,说:“姑娘,我见你颇有灵性,不如留在这跟着我一起伴着女娲娘娘。”
她摇摇头,红着脸说:“信女舍不了这红尘,这红尘中有我相伴一生的人。”
老妪伤心的看着她,待她走远,才叹了出来:“这舍不了的,注定是孽缘啊……………”
说来也巧,那日阿灿走到谷口,正碰上王源那个苗人朋友。
是个姑娘,穿着苗家长襟,一身银饰叮咚。
那姑娘挡在她的身前,昂头垂眼将她打量了许久,视线落在她的眉间,眼中多了些狠绝:“王源就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?”
她开始听不明白:“什么?”
“他的病不是生来…………”苗人姑娘脸色忽然一变,捂着嘴干呕了几下:“他竟然给我下了言蛊。”说罢又瞪了阿灿一眼,冷哼一声,转身离去。
阿灿拽着背篓愣愣的站在那,直到叮咚声消失在天边,依然没有反应。
天色暗下来的时候,王源出来巡她,看见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,星星已经冒出来了,和清冷的月并成一排,王源的目光暗了下来,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。
“怎么不回去?”他轻声问。
过了许久,她缓缓抬起头,问:“你得的是寒疾?”
“嗯。”
“生来就有?”
“嗯。”
她的眼中突然涌出一些湿润:“如果你骗我,我会很难过。”
王源沉默了一会儿,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又摊开掌心:“回家吧。”
他扶着她站起来,他就匆匆将手收回,他寒疾在身,无论季节,身体总是比寒冷的雪还要凉,他向来不愿与她有身体接触,怕凉着她。
这一次,她固执去拉王源的手,露水带着寒气,他的手更冷。
他偏过头来看她,她对上他的目光,孩子气的说:“我今日走了很多路,腿有些累,你拉着我,我走了会容易一些。”
他什么也都没说,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。
月光洒在青石小道,像看不到的尽头。
【伍】
在渝州谷里的时间绵延流长,三年在弹指间匆匆而过,俩人守着渝州谷中的几亩草药,粗茶淡饭,相依为命。
本以为可以这样简单的过了一生,只是很久之后她才晓得,这世间万物,唯有简单,最难。
那夜,她被打斗声惊醒,声音正是从一墙之隔的王源房间传来。
她飞奔过去,正看见叶离被黑衣人一掌拍在地上,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寒光,她来不及细想,飞身挡在王源身前。
她能感到剑气割断自己的额发,落下来时的骚动,我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传开,他睁开眼,目光对上黑衣人露在面纱外面的眼睛,眸光晃动的厉害,颤巍巍的吐出两个字:“小姐???”
这声音像春雷在她的脑子里炸开,他痛的叫了声,身后的王源,拉开长袍覆住她,朝黑人扔了什么,那黑衣人惨叫一声,破窗而逃。
她抖的厉害,顷刻间便汗湿了一身,王源抱着她,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源用蛊,白的近乎透明的小虫贪婪地呼吸着他掌心的血,身体慢慢的变成诡异的红,她一阵阵的犯恶心,晕死过去。
像做了一场大梦,醒来时她眼睛红肿,使不上力,望着近在咫尺的叶王源,眼神中多了几分陌生。
这是她第一次同他共枕,他的发要着她的,好似生来就长在一起,都说千年修来共枕福,可她不知道,这千年修得到底是福还是孽。
不几日,便是上元节。
这些年,她养了一个习惯,每到上元节,她总会出谷,去女娲庙见一见当初那个庙祝,庙祝年岁已大,眉毛都已花白,不止一次想要她接下女娲庙庙祝的衣钵,她却不愿。
她出谷的时候,王源破天荒去送了她,到了谷口,王源替她整了整背篓,又解下她的发束,替她重新挽好。
她忍不住问他:“不如,你同我一起去?”
他摇了摇头:“我这身体,出不了谷的。”
她便没了声音,低下头,叹了叹气:“那我走了…”
他轻轻嗯了声,没了下文,看她的眼神用力,好像每一眼,就是最后一眼。
她转身正要离去,王源却喊了她:“阿灿。”
“恩?”
想说的话顿在嘴边,罢了:“没了,你快去吧。”
在她狐疑中,他淡淡地看着她走远。
到了女娲庙庙祝住处,屋内却多了一个人。
四目相交,她还未语,男人的眼中便落下泪来,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:“宋小姐啊………小姐啊……我们的宋小姐…………”
她静静地站了许久,闭了闭眼,又睁开:“王将军,这些年,你可好?”
是了,她认得他,王将军是京都的主将,京都与长安两国交情甚好,王将军便是他父亲的得意门生,年纪轻轻,就被他父亲培养得一表人才。
黑人闯渝州谷的那日,她就想起来了,什么都想起来了。
他父亲是皇军先锋将军,带领着最英武的一队皇军先锋。长安陷落的前一年,她十六,是无双的年纪,遇见了正好的那个人。
她和他相识在一场花灯节,她和大哥也在其中,不想却走失,她着急着到处找,看见那同大哥一般的身影后,想都没想就过去拍了他。
“大哥”回头摘下桃木面具,却是一张好看却陌生的脸庞,那便是王源。
她窘迫地红了脸,连声道歉,不小心被身后的人一撞,眼看着就要跌倒,是他及时扶住了她的手。
她脸上的红光更甚,大哥呼唤她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商家门口传来,她低低道了声谢,匆忙离去,临去前,鬼使神差的回了头。
王源就站在灯火阑珊处,迷了她的眼。
那时的王源脸上总挂着让天下都失了颜色的笑,第一眼就在她的世界里绚烂盛开。
之后花会重逢,湖边偶遇,招拜遇匪,一桩桩一件件,将他们推得越来越近。
他是酿酒师,尤其上酿百花酒,他在众人的游说下,被父亲招进军中酒窑,他说,希望日后,年年岁岁,他酿的每一坛百花酒,都能由她尝第一口。
十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,以为这是上天赐给他她缘分,最圆满,不过如此。
可是后来她才晓得,哪里有什么老天注定,他们所谓的缘分,从开始,到最后每一步都是王源的谋划。
叛军长驱直入长安的那一日,她突然听见响彻天际的鼓声,紧接着,他宋家一家老少,突然吐口吐白沫,倒地不起,口中呕出无数白色小虫。
她怕得不行,却怎么也找不到王源,他能感觉到自己腹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,拼命往喉咙上爬,她紧咬着唇,怕一张口就像那些人一样,被虫吞没。
最后没了力气,就要放弃的那一刻,她终于看见了他,却是在冲进来的叛军中。
她的眼睛瞪得老大,张了张嘴,想要叫他的名字,却终究什么也没来得及说。
连一句为什么,都没有。
也没想过,再睁眼已是物是人非,自己再不是自己,他也不再是他。
其中细枝末节,是王将军告诉他的,不止宋家,她父亲名下那一万精兵也以同样的方式,惨死沙场。他们中的是黑苗的绝杀蛊,下蛊之人便是王源,他不是什么酿酒师,他来自渝州,是叛军请来的蛊师,他接近她,潜伏宋府,为的是将绝杀蛊种到每一个人身上,再以自己亲手酿造的百花酒喂满三月,只待最后一刻,击鼓引虫。
原来除了他的名字,什么都是假的。
其实她记起一切的那日清晨,她就已经猜到了大半,是自己笨,引狼入室,害了那么多人,她手上沾的血并不比他的少。
王将军曾在宋府上逗留一段时间,可能是早些年游历渝州,有倾情他的女子,在他身上的种下蛊保护他,所以他是唯一没有被王源的绝杀蛊所伤之人。
叛军被杀后,长安恢复天下,王将军查清了真相,誓要报仇,他找了很多年,终于得到王源隐居渝州谷的消息,他夜闯渝州谷,本以为可以杀了王源,却见到了宋家本该死在那场劫难中的女儿,宋灿。
王将军说:“这是老天庇佑。”
庙祝婆婆叹了叹,执佛珠的手落在她的额间:“你活着,是因玉寒。”
“玉寒是苗人的蛊王,长在苗族圣地极寒之境,从没有人见过它,玉寒是最厉害的杀人利器,也可以让人起死回生,绝杀蛊万虫穿心,你的五脏六腑早已千疮百孔,无力回天,唯有玉寒可以织丝,在你的体内织起密密麻麻的网,累日修复内脏,只是玉寒认主,对主人外的任何人都具有极大的攻击性,而将他收下的第一人便是它的主人,它会一生护主,直到主人死去才化蝶回到极寒之境,产下一只玉寒后力竭而死,你自然不是取代它的人,可如今你能活着,说明它已认你做主人,那你额上的这点红却是玉寒所伤,我想大约一开始它被他的主人中种在你身体的时候,曾攻击过你,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,让它把你当做主人才护你活了下来,只是下蛊之人,用苗人圣物逆天而行,必遭天谴,不得好死。”
她忍不住颤抖,她大约知道,给她种下玉寒的人,是谁。
她恍惚想起长安劫难后的雪原,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,却是在她睁眼之前。
那时她昏昏沉沉,整个人像飘在半空中,却有一道力一直拽着她,嘴里尽是血腥,然后她就听见了那道声音。
“阿灿,我终于找到了你。”
语未落,他已泣不成声。
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他,竟然从一开始就要想她死,为什么又要救了她,同她藏在这渝州谷里,整整五年。
【陆】
回渝州谷在路上,她踹踹不安,右眼皮跳个不停,像有什么事发生。
王将军告诉她,当年的惨事让许多人家破人亡,多少得知真相的人这些年来都一直在寻找王源,都想千刀万剐了他,以慰亡魂。
她的预感是正确的,谷口几里外她就见到冲天火光,待走近一些,才发觉哪里还有绿意葱葱百花齐放的渝州谷,入眼尽是烧毁的楼宇和药铺,而王源,已然不见了踪影。
【柒】
在看见王源时,他戴着镣铐枷锁站在囚车里游街,吹着眼,满脸的血污,长发结了血咖一缕缕垂着,一身衣物都被血汗淋湿,像没有气息。
她推开王将军拉住她的手,走到囚车前,官差瞬间围了上来,明晃晃的刀架在她的面前,大约以为他要劫车。
王将军凑上去同官差说了什么,官差手里的刀渐渐放下,看了她一眼,道:“此人手中人命不计其数,是凶穷极恶之人,宋姑娘还是莫要靠近他,小心叫他给伤了。”
她几步跳上囚车,这举动吓坏了一帮人,拉扯她的间隙,满脸血污的王源抬了抬眼眸,深深地看着她,对她说了三句话。
“阿灿,我欠了你。”
“今年的百花酿,我藏在门前的海棠树下。”
“你回长安吧,长安,那里才是你的家。”
有人将她从车上拉下来,官差的刀背砸在他的背上,湿热的血溅在她的脸上,她忍不住闭上眼,再睁眼时,囚车已经出发了,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,胸前像断了肋骨刺进心脏般疼痛,她想要去追,王将军拉住了她,只说了一句:“你忘记当初是在他蛊下的那些人吗。”就让她停了脚步。
他和她之间,到底是隔了太多。
她最终和王将军回到长安,带着那坛百花酿,一路未语。
王将军知道他与王源那些过往,当他舍不下他,便同她道:“渝州人善用蛊,王源是黑蛊,心肠歹毒不在话下,宋小姐只是被他用桃花蛊迷惑了过去,等他被送到长安,处以极刑,便可破了这蛊。”
她认识王源已有七年,她却分不清,他同她说的那些哪些是真哪些是假,就连她都怀疑,她爱上他,只是因为蛊虫所致。
回到长安后,她开了一间药铺,凭着在渝州谷里学到的医术,悬壶济世,渐渐地也做出了名气。
王源并未在长安的行程受到刑罚,有人说,渝州离长安路途遥远,他那般极恶之人在路上自然少不了官差的不痛快,说不定早就被偷偷杀害了,在哪个角落烂成一堆白骨,还有人说他们渝州人有多门奇门异术,他在途中逃了也说不定。
宋灿漫不经心的听着,胸口一阵阵紧缩,她便知他还未死,因为她的桃花蛊还未解,她的心依然会为他而疼痛。
她却说不上,她该开心还是伤心。
【捌】
那已是两年后,她去狱中替一名犯妇接生。
路过一间牢狱时,她脚步忽然一顿,身旁的狱差问:“宋大夫,怎么了?”
她淡淡的回了声:“好像有东西落下了。”
狱差陪着她回去拿,再路过时,步履匆匆。
那间牢狱里的人一直盯着她衣块消失在透着阳光的转角,方才吐出一口气,刚巧给他送饭的狱差听见了,奇怪的道:“怎么了?”
他满是刀痕的脸抬起来,新伤混着旧痕,看上去异常可怕,已然辨不出本来的模样,他淡淡的笑了笑,嗓音却沙哑的清澈:“没什么,只是看见了一位故人。”
他是王源,没有死,这两年,他被囚禁在这阴暗的牢狱中,日日受刑,那是比凌迟还要可怕的刑法,多用来处置他这种穷凶极恶之人,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活了这么久,可今日看见阿灿,他心中顿生清明。
原来,他是想再看她一眼。
每一眼,都像他初初看见她时的那一眼,惊诧的流光。
他曾是部族中最出色的新辈,年轻气盛,以为天下尽在自己手中,那一年,叛军来渝州共商叛乱之事,答应成功后将整个渝州归为独立,他被,长老派去长安,自以为聪明,设计的天衣无缝的计划,可到最后一刻。
他却后悔了。
可是太迟了,绝杀蛊,醉了三月的绝杀蛊,饥饿难耐,就等着战鼓响起,打开杀戒。
他看着她在他面前倒下,她看他的眼神像有千把剑刺在他的心中,他痛得就像快要死去。
后来他以身犯险取得玉寒,差点死在极寒之际,也是因为想着她,才一点点地爬出了那里,他的身体,却自那日后,再也没有了正常人的温度,他日日像活在最冷的雪原里,日日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煎熬,却甘之如饴。
他在尸横遍野的雪原上翻出宋灿,在他的体内种下玉寒,玉寒认主是认主人的血气,他喂了她白日血,玉寒逐渐认得她。
他却因此差点死掉,他的身体千疮百孔,本该早就死掉,是他自己太贪心,即使不能一世长安,也想要同她在一起,一天好过一年。
罢了,我还是许了你一世长安风光无限。
【玖】
王源在不久后于牢中猝死,看守他的狱差曾靠着他一味蛊,救了自己的妻子,为报这个恩情,便领了他的尸骨,葬在乱葬岗,立了碑,却连名字都不敢写。
狱差走后,披着长袍的宋灿领着一篮纸钱来到墓前,白色扶摇挂在墓两边,她点起一堆火,用最后一瓶百花酿浇湿了黄土。
她说:“王源,你留下来的最后一瓶酒,我敬你。”
她怎么会不认得他,怎么能不认得他。
可她知道,他变成那样,是不想让她认出他。她便装作不认得,从他身边路过的那一刻,她的双腿都在发抖,还好被襦裙遮了去。
她以为他死了,她的心便不会再痛,可是为什么到了这一刻,她的心仍然痛得像有千万只虫在啃噬。
这一生她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,她只知道自己爱他,并不是因为蛊术,只是因为她是宋灿,他是王源。
至于他,她什么都没有机会问,可她记得渝州谷中朝朝暮暮,她相信他是真想过同她白首。
她和他,是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。
到头来,也不过是一抔黄土,两两相负
长安长安,当年渝州最后一面,他一心想要她回长安,不过是希望她一世长安。
可她如今才晓得,原来有他的地方,才是她的长安。
也罢,她认了命。
没有王源的一生,宋灿长相思,在长安。
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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